阿周捞月亮

且做等春树,不做回头鸟。

【江海】朱雀街

*同样是两年前的产物,旧稿

*勿上升真人×10086



01.

 

父母在陈彦旭的童年记忆里,是不折不扣的大忙人。

 

所以在新年过后,把那时年仅八岁的他送往老家交给爷爷看管这种事情,再正常不过了。

 

车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没有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假装在认真倾听母亲的叮嘱,脑海里却开始跑神。

 

更加久远的记忆告诉他,爷爷的家位于某个不知名小镇上,那里有条名为朱雀的大街。

 

陈彦旭下车的时候环视四周,他看见街头的龙眼树上长着嫩绿的新芽,一阵春天的气息扑面而来。

 

“彦旭,快,叫爷爷。”

 

陈彦旭抬头看见站在不远处笑容慈祥的老人,垂着眼睑,乖乖向他问好。

 

老人家见到孙子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又搂又抱了好一阵,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陈爷爷,这是谁呀?”

 

陈彦旭的视线绕过老人望向声源处,不经意间却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眸子。

 

陈爷爷笑着拍了拍那个小男孩,对陈彦旭说:“这是隔壁杨爷爷家的孙子杨乐,比你小两岁。来,乐乐,这是你彦旭哥哥。”

 

最后一句话明显是冲着那个小男孩说的,小男孩闻言奶声奶气喊了句彦旭哥哥,笑眯眯地跑过来拉住陈彦旭的手:“哥哥,和乐乐一起玩好不好。”

 

陈彦旭听见背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刚要回头,杨乐却扯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是间有些老旧的院落,但仍旧干净整洁,可以看得出主人有精心打扫过。

 

房前放着一张摇椅,上面的花纹已经被磨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样,陈彦旭歪着头打量残存的纹路,杨乐却毫不避讳地爬了上去,还对他招招手:“彦旭哥哥,上来玩呀!”

 

他怔了怔,摇头道:“万一弄坏了怎么办,你快下来吧。”

 

杨乐撇撇嘴,但仍然听话地跳了下来,跟陈彦旭一起坐在院前的台阶上说话。

 

“彦旭哥哥!你会骑自行车吗?我学了很久都学不会。”

 

“彦旭哥哥……”

 

陈彦旭耐心地回答着杨乐如连珠炮般的发问,心想。

 

这个春天,应该不会太无聊了。

 

在爷爷家的日子并不无聊,杨乐经常缠着他,只是陈彦旭性格冷淡,不爱说话,常常走神。

 

“彦旭哥哥。”

 

杨乐似乎从未察觉到陈彦旭的冷淡的沉默,总是在他面前自言自语说着小孩独有的傻话。

 

“等下一年的冬天到了,我带你看看朱雀街的雪好不好呀?”

 

陈彦旭嗯了一声,又听见对方自言自语道:“我妈妈说,等我十八岁那年朱雀街下了第一场雪,她就回来啦。”

 

邻里之间最不缺的就是风言风语,陈彦旭从街头那些挎着菜篮子操着一口方言的阿姨口中打听到,杨乐五岁的时候他爸跟外面的女人跑了,他妈气急之下半夜就把自己挂在了街头那棵高高的龙眼树上。

 

“陈爷爷跟我说我妈妈去外面打工了,不知为啥那天可奇怪了,早上醒的时候爷爷坐在我床头抹眼泪,街头那边吵吵嚷嚷的。”

 

少年懵懂的声音让陈彦旭不忍心再继续这个话题,可杨乐却瞪着大大的眼睛问他:“彦旭哥,你说奇不奇怪呀。”

 

陈彦旭愣了愣,没有说话,把头转向街头那棵枝繁叶茂的龙眼树,枝头忽然出现一个女人,瘦削的身躯随风摇曳。

 

他眨眨眼,又没了。

 

“走吧,我们进屋去吧。”陈彦旭拍了一下杨乐的背,动作生硬地拉住他的手。

 

他的手小小的,软软的。杨乐咧开嘴笑得很开心:“彦旭哥,你要带我一起玩呀?”

 

“嗯。”

 

幼年时关于朱雀街的记忆到这便戛然而止,十八岁的陈彦旭只记得最后自己离开的场景。

 

临走的时候,陈彦旭扯下脖子的护身符塞给杨乐。抱了抱他:“这会保佑你的,要好好带着。”

 

轿车开出去很远以后,杨乐的哭声依旧清晰可闻。母亲笑着问他这是哪家小孩,怎么会哭得那么惨。

 

“可能是怕以后没人陪他玩了吧。”陈彦旭的视线从车后镜中越来越模糊的身影上移开,声音淡淡的。

 

“我给你求的护身符呢?你不是一直带着不肯摘的吗?”母亲又问。

 

他头也没抬:“不见了。”

 

02.

 

等他再次造访朱雀街的那个小院,已是院落主人与世长辞的时候。

 

父母带着他连夜赶往小镇,陈彦旭在父母慌乱的叙述中拼出了事情的大概:爷爷在家中不慎摔倒后引发了脑溢血,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

 

双亲焦急的模样让他觉得有点儿讽刺,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把爷爷接到身边照顾,却偏偏在他去世以后才追悔莫及。

 

大伯一家比他们来得更快,院落里里外外挂满了白色的布条,随着晚风飘摇。陈彦旭心想大伯家虽然从没和他们联系也没过问爷爷的生活,但关键时刻总是起了点作用。

 

两拨人在院里碰面的时候委以虚蛇了好久,陈彦旭打着呵欠假装听不见他们话语中的火药味,往灵堂里面遥遥望了一眼,供桌上的果品菜肴散了一桌。

 

大伯和父亲的声音逐渐放大,话题未曾从金钱二字离开过。陈彦旭趁乱出了小院,迎面撞上一个步履匆忙的少年。

 

“彦旭哥。”少年的声线低沉沙哑,陈彦旭仔细盯着他俊秀硬朗的脸庞许久,缓缓开口:“好久不见。”

 

杨乐咧着嘴笑的时候依稀还能辨得出当年的模样,不过短短几秒他又收起了笑,悲伤地勾住陈彦旭的肩膀:“哥,节哀。”

 

他平静地点头,杨乐听见院里的争吵声,露出疑惑的表情:“哥,这是怎么了?”

 

陈彦旭没回答,指了指他掌心那道还在流血的伤口:“怎么弄的?”

 

杨乐抹了抹额头的汗,陈彦旭这才发现他的脸和脖子都淌着汗珠:“给陈爷爷挂招魂幡的时候划到的。”

 

原来那玩意儿叫招魂幡。陈彦旭想起方才大伯一家的嘴脸,忽然想起,大伯不仅是大伯,他还是自己爸爸的哥哥。

 

“你家有纱布吗?我给你包扎伤口吧。”陈彦旭推了他一下,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目光,淡淡道:“不用管他们。”

 

“不是,哥,陈爷爷的供品我还没摆好。”

 

他听到这话顿了顿,手上的动作依旧没停:“别管那么多,先去你家。”

 

这是陈彦旭第一次来杨乐的家,打开门,里面空空荡荡的除了几件简单的家具什么也没有。

 

他下意识地问:“你爷爷呢?”而后他又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对不起。”

 

“没事,哥,我爷爷前几年走的。”杨乐对他笑了笑,只是声音里带了些许沉重和忧伤。

 

陈彦旭按杨乐的描述翻出医药箱给伤口涂上酒精仔细包扎,隔壁的争吵声越来越大:“我今晚能在你这过夜吗?”

 

杨乐愣了愣,捏了一下发热的耳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只有一张床了,你睡吧,我睡沙发。”

 

“无所谓。”陈彦旭捂住耳朵,语气稀松平常:“一起吧。”

 

陈彦旭合衣躺在床上,杨乐想了想,把朝着隔壁的窗户关紧,也上了床,侧过身背对着他。周遭的一切都归于寂静,突然那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变了好多。”

 

杨乐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又听见那人道:“变帅了。”

 

性格冷淡的陈彦旭很少说夸奖别人的话,杨乐觉得空气有些闷热,连带着双颊也是一阵发烫:“彦旭哥也一样啊。”

 

窗外有晚风呼啸而过,不一会便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夏天的雨最是燥热,杨乐本想起身开窗透气,想起身旁的陈彦旭,又躺了回去。

 

“不碍事,你热的话就开窗吧,大雨天的我估摸着他们也不会在院子里继续丢人现眼了。”

 

杨乐翻了个身,坐起来看着双目微阖的陈彦旭,看着他突起的喉结上下滑动,长长睫毛下的阴影像一道道黑色的河,流动着隐隐的哀伤。

 

他回忆起九年前那个沉默寡言,却会紧紧牵住他手的小小少年,手下意识地探进衣襟,把那个护身符握在掌心。此时的他无比思念两人当初一同嬉戏的时光。

 

陈彦旭不自觉垂下来的手碰到了杨乐的手臂,他又躺了下来,有轻微的呼吸声钻进他的耳朵里。

 

鬼使神差地,杨乐侧过身面对着陈彦旭,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肩膀。指尖轻轻地去触碰他温热的唇,呼吸间喷出的气息打在他的手背上。

 

陈彦旭的眉头紧锁,头左右晃动,似是陷入了深深的噩梦之中。杨乐像是惊醒般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声唤道:“彦旭哥?”

 

身侧那人动了动,仍然没有声息,杨乐支撑着半起身,低下头蜻蜓点水般迅速地吻住陈彦旭柔软的嘴角又松开。

 

这时陈彦旭忽然翻了个身,他吓了一跳,赶紧又躺了回去。杨乐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醒来的迹象,松了口气。

 

他闭上眼睛,抱紧自己的手臂,像是怀揣着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蜷缩成一团,很快发出了轻微低沉的鼾声。

 

陈彦旭却缓缓睁开了双眼,掌心覆盖着正疯狂起伏的胸膛。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陈彦旭的父母在院外叫着陈彦旭的名字,旁边大伯一家的面容平和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冷眼望着他们真假参半的笑容,心中的疲惫难以言喻。

 

杨乐送他到门口,问:“哥,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陈彦旭沉默地接过父母递过来的箱子,避开他满含期盼的目光,抿紧嘴唇。

 

“昨晚我没睡着。”

 

不待杨乐作出任何反应,陈彦旭拉开车后座的门以最快的速度钻进轿车。

 

母亲问他:“这是隔壁杨爷爷的孙子吗?都这么大?”

 

他答非所问:“我不想再回来这里了。”

 

03.

 

如陈彦旭所言,此后的十年光阴中他再未踏足朱雀街。他在父母的安排下念完大学,交了女朋友,再听从父母的安排在二十八岁那年结了婚。

 

妻子是个温婉柔和的女人,得知陈彦旭爷爷的骨灰还留在朱雀街的小院,坚持要回一趟小镇看看陈爷爷的牌位。

 

“我不想再回去了。”他对妻子说。

 

妻子半开玩笑地反问:“是不想回去还是不想跟爷爷介绍我这个孙媳妇?”

 

陈彦旭看看依偎在怀里的妻子,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叹了口气:“也好,那就回去一趟吧。”

 

回去的时候正是深秋时节,街头那棵龙眼树的泛黄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上。妻子似乎一眼便爱上了这条街道,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兴奋。

 

“彦旭,爷爷一直就住在这条街上吗?”

 

他揽住妻子的腰,难得露出一丝笑容:“嗯,他跟隔壁家的杨爷爷是老朋友了。”

 

“杨爷爷有个孙子叫杨乐,是我小时候的……好朋友。”

 

妻子专心致志地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叙述着那些零碎的回忆,猝不及防便冒出一句:“你和那个叫杨乐的男孩子关系真好。”

 

陈彦旭歪了歪头,对这个说法表现得很疑惑:“是吗?”

 

妻子赞同地点点头,半撒娇半吐槽地说起自己倒追他时受到的种种冷遇,陈彦旭从未给予过她一丝笑容,却在来到朱雀街,提起那些往事的时候,唇角就没有朝下过。

 

“我都要怀疑你不爱我了。”

 

陈彦旭想,也许吧。他一直都在听从着父母的安排,过着平静的人生,他自诩冷静理智,不曾为任何事物心跳过。

 

如果,他十八岁那年没有再遇见杨乐。

 

他讨厌那种节奏被打乱的感觉,更不明白这种心跳不受控制的感觉由何而来。

 

他笃定那不会是喜欢,所以他在二十二岁那年干脆地答应了同校学妹的追求,顺理成章地恋爱、结婚。

 

“彦旭哥!”

 

他闻声抬头,眼前的人正是十年未见的杨乐,时间没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若不细问,只怕还以为他是十七八岁的少年。

 

杨乐的目光在陈彦旭与妻子间来回流连,眼睛里的光芒忽明忽暗:“这是……嫂子?”

 

“嗯。”陈彦旭避开他略带失落的双眸,扭过头对妻子淡淡道:“这就是杨乐。”

 

浑然不觉两人之间暗流涌动的妻子朝杨乐露出热情的笑容:“你好。”

 

杨乐还开口想说些什么,陈彦旭揽住妻子的腰,转身就走:“先去打扫一下屋子吧,再给爷爷上柱香。”

 

那个停留在原地的人望着他们相携而去的背影,有一片泛黄的树叶随着萧瑟的秋风落在他的肩头。

 

今年的秋天好像比往年要冷些,冬天还没到呢,他的手就开始变得凉冰冰的。

 

杨乐把手插进裤袋,却再也唤不回方才的温度。

 

陈彦旭同妻子忙活了一个下午,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外面的围栏上布满了绿色的爬山虎,妻子要用刀割掉,他止住了她的动作:“不必了,我们去吃晚饭吧。”

 

他原本是预备吃过晚饭就带妻子离开的,可是隔壁的杨乐却不请自来,勾住他的肩膀大声说:“哥,背着我偷偷找了嫂子,太不地道了,今晚你得陪我好好喝几杯!”

 

陈彦旭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微微皱眉,恍惚间好像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一闪而过:“我不喝酒。”

 

“那可不行!”杨乐揽住他肩膀的手越收越紧,仿佛他下一秒就会凭空消失一般。

 

妻子只温婉地笑着,取出酒杯和下午祭拜陈爷爷时剩下的白酒对他们摆手:“你们哥俩应该很久没见了,就好好叙旧吧。”

 

门被轻轻掩上,陈彦旭只好倒了杯酒,硬着头皮喝了下去,辛辣的味道呛得他差点又吐了出来。

 

“你怎么喝得下去?”陈彦旭看着他自斟自饮了一会,轻声问。

 

杨乐的脸开始泛红,舌头似乎打了结般,断断续续地说:“喝、喝多了就不呛了……”

 

他又喝了好几口,有眼泪夺眶而出:“十年了,想你的时候,就喝几杯,梦里能看到你,哪怕是幻觉,也好。”

 

“你醉了。”焦躁在他身体里蔓延,心脏像十年前那个夜晚疯狂地跳动着,他仍旧没能明白这是什么感觉。

 

杨乐支在桌子上的手摇摇欲坠,陈彦旭起身想要扶去他,指尖在触碰到他衣料的那刻,他落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

 

“哥……”杨乐迷蒙中轻声呢喃着陈彦旭的名字,唇贴在他锁骨处慢慢游移。陈彦旭撇过头狠狠推开他,踉踉跄跄地往后推了几步,撞到了身后的木柜,发出巨大的声响。

 

“这是怎么了呀?”看着突然闯进来的妻子,陈彦旭慌乱不已,又听见妻子诧异道:“我出去买点东西的时间你们哥俩咋就打起来啦?”

 

陈彦旭看着妻子手里的塑料袋,心头一松,把杨乐扶起来放到了床上:“没什么,他喝多了,不小心摔倒了。”

 

“彦旭哥,我带你看一场朱雀街的雪好么……”

 

杨乐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似是要睁眼。陈彦旭见状,立刻抓起椅子上的背包拽着妻子出了小院。

 

对上妻子不明所以的目光,他急急地冲到街口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

 

车子发动的时候,妻子才反应过来,吃惊道:“这么急?就把你弟丢在那?院子不用锁上么?”

 

“不用,不用了。”无法遏制的慌乱占据了陈彦旭的大脑,他紧紧抱住妻子,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想再回来了。我刚刚在里面打了个瞌睡,做了个梦,醒了就发现杨乐喝醉了。”

 

妻子听到这话眸光微闪,凝视着陈彦旭发呆的侧脸,一言不发地转过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后视镜里朱雀街三个大字越来越远,陈彦旭想,他再不会回来这个地方了,今夜的天空是压抑的黑色,没有一点星光,他靠在妻子的肩头望向那片黑暗沉沉睡去。

 

陈彦旭没再听到过杨乐的消息,妻子后来为他添了两个儿子,哥俩正好差了两岁。

 

他偶尔看着两个儿子打闹嬉戏,晚上睡觉的时候梦里就会出现两个小孩,一个清冷淡漠,一个叽叽喳喳。

 

梦里春雨绵绵,有雨水漫过他们身处的街道,大人边疏通街道边操着方言大骂建造排水系统的工程队黑心眼,小孩嘻嘻哈哈地在自个家门前玩水。

 

那个清冷的小孩拦住正在玩水的唠叨小孩,板着脸说:“有什么好玩,小心掉进排水口。”

 

唠叨的小孩听话地坐在他旁边,看着蜿蜒的水流过街道,一点一点降下去。

 

“不好玩吗?彦旭哥,等冬天到的时候,我带你去看一场朱雀街的雪好么?”

 

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惊醒了,身旁的妻子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


日子就像梦里的雨水,波澜不惊地流过,陈彦旭守着自己的妻儿,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丈夫与父亲的角色。直到有一天,他照了照镜子,看着镜中自己皱纹渐生的模样,终于意识到暮年将至。


五十大寿那天,两个儿子带着各自的配偶与儿女来看望他们,陈彦旭平静地注视着忙里忙外的妻子与满脸欣悦的儿孙,想起了邻居议论他们一家时羡艳的眼神。


“你看陈彦旭家,小两口结婚几十年都没红过脸,两个儿子事业有成,老人家退休了就含饴弄孙,多好。”


父母在世的时候常对他说,人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娇妻在怀,儿孙满堂。


陈彦旭想,他有了温婉可人的妻子,孝顺听话的儿子,爱他敬他的孙儿,这一生在别人眼里再圆满不过。


只是他不知为何,与妻相携而行时,看着两个儿子渐渐长大时,每个午夜时分惊醒时,内心深处总有一处无法填补的空虚。


身边的每个人都说他的人生就是幸福的圆,他却总觉得好像缺了什么,无论是什么人和事都无法填补。


妻五十五岁的时候发了一场高烧,原本想着没什么大碍,只是在家吃了药,没有问诊。但他怎么也没想到,普通的发烧最后竟然会发展成急性肺炎。


那个温婉的女人在重症病房住了半月有余,儿女们哭嚎着围在病床前,他颤抖着在医院送来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名。


“彦旭啊……彦旭。”


摘下呼吸器的妻子对他扯出一个笑容,他连忙走过去,把耳朵贴在她的嘴边:“我在,你说。”


“回……回去,回去……朱雀街。”


陈彦旭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问:“回去哪儿?”


妻子布满褶皱的面容苍白又柔和,她奋力翕动着嘴唇,一句话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我晓得……你这辈子,最遗憾的事情,是没有看过一场朱雀街的雪……”


他对上妻子眸中释然的笑意,愣在原地,看着她唇角含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04.


妻子的葬礼结束后,他不顾儿子的反对,坚持独自一人回到了朱雀街。

 

街头半枯的龙眼树像已经垂垂老矣的自己,那些总是聚在街头闲聊的人也都不在了。

 

他按照自己的记忆摸索着找到了那两栋相邻的院落,有个路过的男孩叫住他,问他找谁。

 

陈彦旭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杨乐两个字,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有好多年都没有再提起这个名字了。

 

“杨爷爷啊?我爸说他在我满月宴那天喝多了,进了医院,住了几天人就不行了。”

 

男孩的脖子上挂着残破不堪的黄纸片,陈彦旭觉得眼熟极了,却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

 

“这是杨爷爷去世那天送给我的护身符哩。戴着它,一辈子就平平安安,无忧到老。”

 

男孩告诉他,杨乐终身未婚,这一生所有的心事似乎都藏在这个随身携带的护身符上。

 

陈彦旭回忆起那个与自己告别时哭得声嘶力竭的少年,沟壑丛生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他抬头凝视着院落破败的墙壁,再也没了推门而入的勇气。

 

那些缠绕在围栏上已经枯萎的爬山虎像他们之间错失的时光,那些落了灰的砖瓦像他当初仓惶逃离小院时的迷茫。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陈彦旭才发现,所有的逃避、回忆与幻想都与那个叫杨乐的少年息息相关。

 

“我爸说,杨爷爷可惦记他哥了,临走的时候嘴里念叨着,想带他看一场朱雀街的雪,可惜了……”

 

可惜了。

 

青灰色的天空有莹白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了下来,在他的肩头化开,他回头,街头那棵龙眼树下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微微卷起的发梢末端格外显眼。

 

“彦旭哥,我带你看一场朱雀街的雪好么?”

 

陈彦旭在男孩不解的目光中张开双臂,迎接这场迟来的大雪,像是穿过重重岁月拥抱那个已长眠于地底的少年。

 

他知道,那些尘封的记忆会留在朱雀街,随着这场大雪在岁月的变迁中同他一起老去,再也无人提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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