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捞月亮

且做等春树,不做回头鸟。

【虾觉】过春天

*避雷:第一人称视角+全文选手真名+十三岁年龄差+非常规结局

*架空现背,字数1w+,与真人无关这句话我先带头重复一万遍

*建议配合bgm-《过春天》食用更佳

*题材很放飞,文风很自我。如果这篇文实在没办法让你喜欢起来,可以听一听《过春天》这首歌吗?



“因为是春天,所以故事容易发生,因为是春天,所以希望长大希望自由,因为是春天,所以悲伤与渴望容易被放大,因为是在春天,所以想要一个人陪我看一看永远。”

——网易云音乐《过春天》热评





01.

 

我是在升高一的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又回到了那个阴暗逼狭的阁楼。

 

于我而言,它有个专属的名词——家。

 

那天的火车晚了点,我隔着车窗对爷爷奶奶挥手。然后从发车一路睡到终点。等出租车终于开进城中路,隐隐约约有叫骂声从街角那间店面不大的小卖部传出来。

 

坐在柜台前的是个生面孔,二十来岁,面容斯文清秀,套着件有些泛黄的T恤,撑在台上的手臂有几道浅浅的伤疤,竖起的食指和中指间烟雾缭绕。

 

我皱眉,推行李箱的动作微微一顿。青年听到声响,抬头和我对视几秒,眯起眼睛开始笑:“叔叔在里面和朋友聊天呢。”

 

“来来来发牌发牌,买定离手!”

 

“妈/的,又是这几张牌。”

 

……

 

我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把行李箱推进店里,遮挡里屋的布帘已经打满了补丁,一掀,掌心便沾上丝丝油渍,呛人的烟味扑面而来。我猛地退了出去,咳嗽着擦拭被烟熏出来的泪花。

 

“还好?”

青年给我递了张纸,我只觉得整个人有些晕乎乎的,拼命摇头:“里屋就那么点地方,他们在里面把烟当柴烧,呵。”

 

二手烟里腾云驾雾,能好到哪儿去?

我无不嫌恶地捏住鼻子,恨恨地想。

 

青年笑了一声,掐灭了手里的烟,掀开那块又油又破的帘子进了里屋,打牌声咒骂声拍桌声等各种杂音停了片刻,他探出头,弯着眼睛对我笑:“进来吧。”

 

我深吸一口气,冷着脸走了进去,浓郁的烟雾被加大功率的风扇吹散不少,而青年还在用烟灰缸压住不安分的纸牌。

 

我爸正坐在电风扇旁边研究手里剩下的纸牌,不冷不热地开口:“舍得滚回来了?”

 

“爸。”我扯了扯唇角,连笑都懒得笑一下:“各位叔叔好。”

 

不修边幅的中年男人压根没看我一眼,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兀自捏着手里的纸牌皱紧眉头,坐在桌沿的几个中年男人一一回应,他才嗯了一声,丢出一张牌,又指指那青年:“替爸爸看店的,叫哥哥。”

 

我的目光掠过他整齐的八颗牙齿,并不去看他的表情:“我叫鲁亚辉,你叫什么名字?”

 

“程笑希。”

 

“哦,你好,程笑希。”

我硬邦邦地开口,用的是当年跟对面楼小孩约架的语气:“幸会。”

青年手臂上的几道伤疤极为抢眼,我的视线停留在那些伤疤上,恶意满满。

 

我歪着头,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把目光重新落在程笑希身上,轻笑出声:“怎么不坐下来玩两把?”

 

“幸会,很高兴认识你——要陪也是陪新朋友玩两把啊。”对方笑眯眯的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被他满含挑衅的眼神影响,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抓紧了裤腿。

 

他爸倒是激动得很,拍着桌子,扯着那破铜锣似的嗓子对着鲁亚辉吼了起来:“没大没小的,当着客人的面怎么说话呢?妈/的,这小兔崽子!”

 

我恶狠狠撇开头,不想说话。屋子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皆一言不发。在一室尴尬中,我把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通知单掏了出来丢在桌子上:“学费。”

 

“他妈/的。”我爸正捻起根烟准备点火,看到这张通知单顿时丢开烟,不耐烦地踹了下摇摇欲坠的小木桌。

我看他没动作,倚着旁边的旧冰箱冷笑:“你可以不给,居委会就在街对面。”

 

他骂骂咧咧地起身,走向后面的桌子,一连串翻找的声音响亮到像在发泄他无处安放的怒气。

 

许久,他把一沓旧钞票扔在桌子上,我拿起来数了数,摇头:“还有校服费。”

 

他又骂了一声,在口袋里掏出几张有些残损的钞票:“跟你妈一样是个赔钱货。”

 

我狠狠推了一把旁边的旧冰箱,它怪叫两声,摇晃着发出“吱呀吱呀”的哀嚎。我抖着手直指他的鼻子,拔高音量:“你没本事还怪自己女人跟别人跑了?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我妈打的还少吗?是你自己把她打跑了!”

 

“你个二世祖还敢顶我嘴!”我爸的巴掌下一秒就扇了过来,我早有防备,往旁边躲开,冰箱顶部的杂物罐飞到了地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我停在原地,冷眼等着他第二个巴掌扇过来:“打啊!打啊!有种你就把我打死!”

 

我爸作势要冲过来,在场那群静止不动的人里突然扑上来一个于我而言不算熟悉的身影按住他,嘴里连声说着“诶诶诶,叔!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

 

是程笑希。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把我爸按在小板凳上:“小孩子嘛不要跟他们计较太多。”

 

程笑希开了个头,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的帮腔“是啊,和儿子置什么气呀”“来来来我们继续玩”

 

我爸凶狠的目光瞪了过来:“滚出去!”程笑希忙不迭地来推我,我咬紧牙关,转身往外面走。

 

“要不是个带把的,早就扔给那两个老东西了!跟他妈一个德行!小孩毛没长齐就当甩手掌柜跑了!他妈的!”

 

程笑希捂住我嘴巴的动作真是迅速而又有先见之明——我现在的模样一定是青筋凸起、双目怒瞪,如果没有他那一下,我肯定会冲进去用尽全身的力气撕打那个生物学上可被我称为父亲的男人。

 

“你现在就剩你爸在身边了,得罪他可没什么好处哦。”程笑希松了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燃:“不介意吧?”

 

“……”点都点了你问我干嘛?有病。

 

他看见我无言以对的表情,眼睛又弯了起来:“客套话,都是客套话。”

 

我瞪着他不作声,他却捏着烟又自顾自说了起来:“我以前见过你,在你好小好小的时候,两岁吧好像。”

 

他低一低头掩饰嘴角的笑,继续说道:“我那个时候像你现在这么大,十五六岁。你妈妈抱着你,让我逗你玩。”

 

程笑希的话无疑抓住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凝视着他被烟雾模糊的侧脸,我问:“你见过我妈妈?”

 

“见过呀,我以前也住这里的。”他把烟放到嘴边吸了一口,忽然诧异地扭过头:“咦,你没见过你妈妈?”

 

明知故问!

 

我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气闷不已。他又抬起手揉揉我的头,笑眯眯地说:“小孩,说话踩人痛处是很容易被杀人灭口的噢。”

 

“谁是你小孩!”我脱口而出才意识到这话不对劲,连忙恶狠狠地改口:“我才不是小孩!”

 

他哈哈大笑起来。

 

 

02.

 

新学期开始了。

 

“高一四班……”我拿着通知单走进教室,直径往最后一排走去,那边坐着两三个没穿校服的男生,都是熟面孔。

 

“哟,没妈的来了。”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其他人跟着窃窃地笑了起来,我攥紧拳头,咬着后槽牙:“你他妈没被我打够是吧?”

 

这群人我真的太熟悉了,他们身上有着城中路的气息,是从小就排挤我的那帮男生。我还记得曾经我好多次在小卖铺门口看书,这群来买东西的人总会围在我旁边时不时讥笑两声。

 

我随手拿起旁边桌子上的书狠狠砸了过去,领头的男生猝不及防挨了一下,目露凶光地把书摔在地上:“我操你妈!”

 

衣领被抓住,我下意识抬起手准备挡住对方高高扬起的拳头,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嗓子:“你们干什么?!”

 

几个男生一起回头,说话的那个鹅蛋脸马尾辫的女生跑过来捡起地上的书,指着那个揪住我衣领的人:“我看到你把老师的书扔在地上了,才刚开学你就想被老师扣德育分吗?”

 

那男生讪讪松了手,女生又瞪了他一眼:“老师说没在签到表登记姓名的去办公室补签。”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你好,我叫乔西,你的名字呢?”眼前的少女收起了严肃的表情,甜甜的笑着,好像再俗气的校服穿在她身上也丝毫不显难看。

 

“鲁亚辉。”我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低头整理书包:“谢谢你。”

 

“不用谢,单纯看不惯他们这些人而已。”乔西闻言笑容更甚,她在我旁边的座位坐下,微微翘起来的小腿来回晃动:“你的名字真好听。”

 

“我妈妈给我起的。”

 

教室里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几个人,过了一阵,周围的空座位已经快坐满了。

 

眼见乔西没有任何想要离开的意思,我停了翻找的动作,抬眼:“你还不去找位置?这里可不是好学生学习的地方哦。”

 

乔西仰起脸,露出孩子气的笑容,天真无邪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我觉得你和他们不一样啊。”

 

我皱起眉头,对乔西的话感到莫名其妙。难道天真的人总喜欢怀着拯救边缘少年的悲悯,以为自己就是救世主吗?

 

“交个朋友?”

 

我对上她清澈的眼睛,决定如她所愿。

 

“好。”

 

她的目光突然投向了门口:老师正夹着一本书大步走上讲台,略略扫了几眼台下的人,说了句“暂时就按这样的座位坐吧。”

 

他突然朝我的方向抬手一指,我吓了一大跳,身旁的乔西站了起来,我还没反应过来,老师说:“从今天开始高一四班的班长就是乔西同学了,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她反映。”

 

“大家好,我是乔西,以后请多指教!”她笑着弯腰鞠躬,热烈的掌声在教室里回荡,夹杂着几声口哨和议论。老师拿起角尺在讲台上拍了一下:“安静!开始上课!”

 

我低头摆弄着手里的草稿纸,对教室的一切都漠不关心。衣袖突然被人轻轻地扯了一下,我抬头:“干什么?”

 

乔西正趴在桌子上,侧过头用她那双盛满好奇的眼睛看着我不断移动的手指:“你上课怎么老是折纸飞机啊?”

 

“我妈妈教我的。”我把折好的纸飞机放进抽屉,轻声道:“有打扰到你吗?”

 

乔西连忙摇头:“没,就是好奇。”

 

“亚辉,你看妈妈手里拿着什么?是纸飞机哦……”

 

我趴在桌子上闭目养神,半梦半醒间,几个幼时有妈妈存在的影像于黑暗中回闪,有只温柔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

 

“妈妈带你去河堤边哦……把不开心的事情和纸飞机一起丢掉,来,三二一,许愿!”

 

妈妈,妈妈。

 

我好想你。

 

 

 

开学以后我每晚回家就没怎么见过我爸了,除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躺在二楼的床上,偶尔能听到他们在楼下大声喧哗。

 

但我没办法一个人待着,因为还有个替我爸看店的程笑希。

 

“我说,你怎么老待在我家不走啊。”周五放学那天我回家早,一进门就看见程笑希坐在柜台旁边抽烟。

 

我对烟味很敏感,因为我爸小时候一抽烟就跟我妈吵架,吵着吵着就上手打人。后来形成条件反射,我一闻到烟味儿就会反胃。

 

是真的难闻,也是真的让我作呕。

 

“替你爸爸看店啊。”程笑希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样子,只是在我走过去的时候把烟摁到了烟灰缸里。

 

我顿了顿,放下书包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我可不信他能给你钱,你随便找个搬东西的活儿也比在这给他看店强。”

 

“没人肯要啊。”程笑希拍了拍我的头,我瞪他一眼:“不碰我头会死吗?”

 

“对于哥哥来说,逗弟弟玩这种事情其乐无穷。”他嘿嘿地笑了起来:“说实话,不是我不肯找,是别人不肯要。”

 

我自动忽略了他硬给自己安的我哥的头衔,追问道:“为什么?”

 

他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把格子衫的衣袖挽至手肘处让我看见肌肤上面的伤疤:“因为打架啊,我被派出所关了几年。唔,故意伤人罪。”

 

我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罩在格子衫里那瘦弱的身躯:“故意伤人?”

 

“你也不信吧?”程笑希一下子笑开了,满满的都是自嘲的意味:“其实我自己也不信的。”

 

“都过去了。”我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拍拍他肩膀,他却突然伸手揽住我的肩膀,笑眯眯地说:“来,叫声哥。”

 

“叫个锤子!”我在他怀里拼命扑腾,没想到程笑希看起来瘦瘦小小的,力气却大得很:“你才不是我哥!”

 

“叔叔都承认我是你哥了,乖乖叫我一声哥哥会死啊。”他还特地空出一手疯狂蹂躏我的头发,笑声格外的响亮:“快叫哥哥。叫声哥哥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停了挣扎,索性就任由他揽着我肩膀继续揉乱我的头发。

 

因为好久,好久。

 

都没有谁对我说过一家人这三个字了。

 

 

03.

 

“乔西,今天学生会又有活动吗?”

 

“嗯?是啊,每周例行一次的批斗大会又来了。所以不能和你一起回家啦,抱歉抱歉~”

 

“批斗大会?”我紧绷的面部肌肉开始松动,一抖一抖的肩膀形成一条欢乐的波浪线:“真是难为你了。”

 

我和乔西认识以后,我俩就好像多年重逢的老朋友一样默契指数直线上升。后来发现放学回家的方向大致相同,也就顺理成章地约好了一起走。

 

不得不说,乔西的出现给我的灰暗的世界带来了点儿略微滑稽的温暖。

 

至于为什么是滑稽……因为总有那么几个喜欢乔西的男生隔三差五就找我。

 

他们会趁乔西在学生会值日不能跟我一起回家的时候拦住我,说我配不上乔西、离她远点等等。

 

我没跟他们客气,一般会直接笑出声:“我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

 

这句式唬人得很,再加上我比同龄人要高一点的个头,往往能把部分男生吓走。

 

当然也不乏找我约架的,我一般都会友善地提醒他们,作为学生会的一员,乔西极度讨厌打架斗殴的男生。

 

这些事情我没告诉乔西,毕竟她看上去永远都无忧无虑的,我不想打破这份宁静的天真。

 

但事情的发展总是很出人意料。

 

那天上课乔西被老师提问了,她很快就说出了正确的答案。接着第二个被提问的是我,站起来那瞬间我们俩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掌声包围。

 

因为除了乔西,所有人都在鼓掌,用调侃和暧昧的目光看着我们。

 

这种待遇迄今为止在班里只四个人拥有,一次是我们班某对情侣被叫起来读课文,另一次就是我和乔西被轮流提问。

 

乔西莫名其妙,我不莫名其妙,但我并不想告诉她那些让人烦恼的事情。

 

因为我实在不想失去这个仅存的、可爱的朋友。

 

我是不想找麻烦的,结果麻烦找上门来了。

 

那天班门口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男生,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我们级里一个染着黄毛自称混社会的非主流,给自己起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绰号。

 

乔西当时正好去学生会了,我还在想这是哪个班的吉祥物跑错了教室,没想到这个非主流突然大喊:“谁是鲁亚辉?!”

 

我站了起来:“什么事?”

 

“放学在五楼等着,谁赢了谁就是乔西的男朋友。”

 

其实我不想叫他傻X的,奈何这人真的就是个傻X。我一向很看不惯这种非主流,于是用不屑的语气对他说:“这位同学,乔西交男朋友是她的自由,关你什么事。”

 

“傻X。”

 

 

 

暮色四合,凉风习习,被卷进办公室的欢笑声却并不属于我,大家都在开开心心的回家路上,而我和乔西还要留在办公室听着班主任的怒吼。

 

他边拍着办公桌边冲我咆哮:“马上叫你家长来一趟学校!”

 

我盯着他发红的掌心,好奇他一直拍个不停是没有痛觉了么?

 

这样想着,转身去打电话的瞬间唇角微扬,只是不小心扯到了嘴角的伤口,我嘶了一声:“好的,老师。”

 

我又听到了乔西对老师急急解释的声音。懒洋洋的拿起了办公室的座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喂?程笑希?你让我爸来一趟学校。”

 

“没什么,老师要他来一趟。为什么?因为我打架斗殴。”

 

我放下电话,走到办公室门口那边站好,等着老师结束对乔西的训示。

 

其实这真是意外,那个染了黄毛的男生战斗力比我还菜,只晓得把人拖出去,被人打都不知道躲。这话我不敢在老师面前说,因为我当时拿砖头砸的那男生。

 

我俩距离明明远的不行,谁知道几万分之一的命中率就这么……

 

算了,我还是等我爸吧。虽然我不指望他能先捎个口信再放班主任鸽子,毕竟他往赌桌上一坐就开始六亲不认了,还会管这些?

 

我家到学校就五分钟时间,这五分钟太长太长了,我知道我爸不会来,我也没指望他能来。

 

他眼里只有赌博,就连我被歧视被嘲笑甚至被人从台阶上推下去的时候也不会理我。

 

有爸妈疼的小孩多好,没人爱的小孩就只能听天由命。

 

明明是在自暴自弃,但心里却莫名开始期待着另一个人的出现。

 

办公室的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我揣着颤抖的心脏用余光瞥向来人。

 

“老师您好,我是鲁亚辉的家长。”

 

真的是程笑希。

 

“为什么鲁亚辉的爸爸不来?”

 

班主任的声音严厉至极,程笑希先是转过头对我笑了笑,然后回答:“他爸爸有点忙,我是他哥哥,您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没问题的。”

 

“都是一家人。”

 

 

04.

 

“我爸呢?”我盯着前面那个挂着我书包的背影,大声问:“你怎么会来?”

 

程笑希回头冲我笑了笑:“我是你哥啊,为什么不能来?”

 

我突然就不想反驳了,只是把头埋得低低地,看着地上的影子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

 

学校和我家其实只隔着一条河堤的距离,我的目光停在湍急的水流上,脚步一顿。

 

“怎么了?”程笑希返过来问我。

 

我在书包里摸索了一阵,终于找到了那团皱巴巴的东西:“我想放纸飞机了。”

 

他饶有兴趣的视线望着了过来,我抚平纸飞机上的褶皱,趴在栏杆上往下面一丢,纸飞机摇摇晃晃的随着风在空气里来回打转。

 

我在程笑希不解的目光中双手合十,嘴唇微动。末了还不忘瞥他一眼:“没见过人许愿吗?”

 

程笑希把手插在口袋里,在我的瞪视下收起了掏烟的动作,讪讪道:“放个纸飞机有什么好许愿的。”

 

“你懂个屁。”我对他翻白眼,他呵了一声,微微屈起的指节毫不留情地落在我的额头上:“你这个叛逆的小孩。”

 

我差点要张牙舞爪地朝他扑过去:“闭嘴!”

 

程笑希笑了笑,凑过来顺着我的视线往河堤下面看:“许的什么愿?”

 

他软软的发丝蹭过我的脸颊,淡淡的烟草味儿钻进鼻孔,我抿紧嘴唇,有些惶惑地按住不停起伏的胸膛:“我最大的心愿就是离你远点!”

 

程笑希嘁了一声,使劲捏了一把我的脸颊:“你说你,怎么就这么不待见我呢?”

 

“小心愿望不灵哦。”

 

我瞪着他,他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笑容戏谑:“傻瓜,说出来就不灵了。”

 

“……”

 

今天傍晚时分的风格外猛烈,来回摩挲着我的脸颊,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路,程笑希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握草,这不会是刚刚的纸飞机吧。”

 

正前方躺在地上的那团扁平的白色物体还沾着些水渍,我凑近一看。

 

还真是。

 

我望望这纸飞机,又望望程笑希镀了金光似的侧脸,突然觉得夕阳的余晖有点刺眼。

 

 

 

书桌上摊着一本本作业,我拿着笔,却丝毫没有心情学习。

 

那只飞回来的纸飞机像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意图指引我挖掘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

 

是什么呢?

 

是什么……

 

四周的温度渐渐升高,我下意识地用床头那块碎了一半的镜子照了照脸颊:没红啊?

 

轻微焦糊的味道打断了我的思绪,耀眼的红光和一阵浓郁的烟雾夹着不知是谁发出的惊恐的叫声同时钻进了阁楼。

 

“着火了!着火了!”

 

我打开门,扑面而来的烟雾和火光让我不停地咳嗽起来,楼下的火势不算很大,我根据烟雾的源头,猜想应该是旧冰箱短路引发的小型火灾。

 

“鲁亚辉!”

 

我拨开重重烟雾往外面跑的时候迎面撞上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吃痛退了一步,那人却抓住我手腕拔腿就跑。

 

“程笑希你往火场里面冲干什么,神经病啊!”我揉着发疼的手腕,瞪着他:“幸好不严重,要是火势大的话你得和我一起死里边!”

 

他没反驳,蹲下来点了根烟:“我是怕你死了以后没人叫我哥。”

 

我在他旁边蹲下,把额头抵在他肩上,他动了一动,我拉住他的手:“我有点累,你让我靠一会吧。”

 

“不是,我先把烟给熄了。”

 

在小卖铺前人群熙攘的空地上,我靠着程笑希的肩膀,终于决定暴露我被渐渐挖掘的,藏在内心最深处的图谋。

 

 

“这几天只能委屈你住我这里咯。”程笑希说这话的时候正弯腰整理着床上的被单。

 

自从小卖铺的火灾事件过后,我爸就更不着家了,不知道去哪个赌场夜宿去了。我没地方住,只能跟程笑希求助了。

 

他答应的倒是挺痛快,让我睡他家里,但大多数的时间我都见不到他,我说敢情你和我爸一个德行啊。

 

“是啊,我和你爸一个德行,你信吗?”他说话的时候离我几丈远,正笑吟吟地抽着烟。

 

我对他翻白眼,心里却默默说了两字。

 

不信。

 

 

 

“鲁亚辉,你没事吧?”第二天回学校,乔西的问候如期而至:“我听我爸说昨晚城中路那边火灾了。”

 

“对,正好是我家的小卖铺。”我笑了笑,“你爸爸消息挺灵通啊,新闻都还没播呢。”

 

乔西气哼哼地趴在桌子:“我倒宁愿他消息不灵通,派出所一大堆工作等着他,一年到头没几次是着家的。”

 

我撕了一张草稿纸折叠起来:“你爸是协警啊……”

 

“嗯。”乔西不愿多说,看着我不停歇的双手,转移了话题:“你抽屉都快被纸飞机塞满了,折这么多干嘛啊。”

 

我没说话,她嘟了嘟嘴,换了个方向趴在桌子上,不一会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等抽屉里装满了纸飞机,我就告诉那个人我喜欢他。”

 

我低头看着即将被纸飞机填满的抽屉,小声说出了昨夜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图谋。

 

 

 

05.

 

杂乱的房间闷闷的,也许是因为床上躺着两个人的缘故。程笑希今晚难得回来一趟,澡都没洗就直接躺在床上装尸体。

 

我推了推他的手臂,正准备问他为什么不去洗澡,他眯着眼睛低声道:“今天晚上委屈你和我挤一下喽。”

 

没等我回答,程笑希又闭上眼睛,很快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的睡颜安静极了,祥和的神情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伟大的使命。我鬼使神差地俯身,朝他的嘴角靠近。

 

“喂。”

 

“你不会是想图谋不轨吧。”他突然就睁了眼,困倦的脸上带着几丝笑意,坐起来摇摇晃晃地爬下床:“唉,我还是去睡沙发吧,省的你打击报复我。”

 

我凝视着他疲倦的背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

 

“程笑希,我喜欢你。”我没有低头去看脚下的零零散散的纸屑和灰尘,光着脚就那样扑过去从背后抱住他。

 

我没有给他回头的机会,把口鼻埋进他满是汗味和烟味的外套,一遍又一遍,含糊不清地说。

 

“程笑希,我喜欢你。”

 

“程笑希,我喜欢你。”

 

“程笑希,我……”

 

他终于出声打断了我,只是头也没回,就那样僵硬地站在原地,接受着我的拥抱:“我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可是你说的,我们是一家人。”我拼命挣脱程笑希想要拉开我的手,喃喃道:“我不想叫你哥,我不想……”

 

我抓住他的肩膀转过身,捧住他的脸,做出了我人生当中最大胆的一个决定。

 

我吻了他。

 

程笑希没有我预想中的惊恐、迷茫,甚至连一声“变态”都没有。他只是看着我,很安静地看着我,像在看自己羽翼下被小心保护着的小孩。

 

许久,我听到他说。

 

“明天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并不太能理解程笑希说的“走走”意义何在,他就那样自顾自地走着自己脚下的路。周围那些曾在我家出现过的熟悉的面孔一一自身边经过,我挺起胸膛,向所有人宣告无论他做什么我都绝不认输。

 

因为我坚信,他和他们是不同的。

 

程笑希在一家不起眼的彩票站停下了脚步,前台是个胡子拉碴的大叔,眼睛泛着幽幽的光:“哟,今个儿还带家属来啊。”

 

我移开视线,好奇地盯着桌上一只小小的招财猫想要伸手去摸它。

 

“别碰,看看就好……很脏。”程笑希抓住我的手,停顿了很久才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递给我:“你去对面帮我买包烟吧。”

 

我狐疑地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接了钱一声不吭地走了出去。

 

对面烟酒店的门是开着的,但我已经想好了用什么借口在更短的时间内重新返回彩票站而又不引人怀疑。

 

我从对面重新返回彩票站,店面空无一人,里屋半掩着的玻璃门透出两个身影,程笑希带笑的侧脸清晰可见,他缩着脖子,耸着肩膀,拿着打火机熟练替大叔点燃嘴边的烟。

 

“那边……几个人……怎么样……”

 

“行、行,多亏您介绍生意。”

 

“那肯定会小心的,警察最近抓的可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以至于程笑希和大叔两个人结束了交谈从里屋出来的时候都没能说出话来。程笑希怔愣的神色让我的心微微刺痛,我努力平复着心情,镇定地直视着他的眼睛。

 

“店没开门。”我机械地抬手把钱扔回给他,“你们有什么要说的就继续吧,我回避一下。”

 

程笑希听了只是无奈地揽住我的肩膀,握住我的手:“叫你别碰,灰都沾上去了,脏。”

 

他对上我空茫的双眼,在大叔古怪的笑声中牵着我离开了彩票站。

 

旁边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散发着阵阵恶臭,我想走,程笑希却拉住了我的胳膊。指着这条小巷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曾居住过的地方。”

 

“我父母都没了,是大叔收留了我。”他垂着眼睑,眼里写满了空洞:“我们是在拘留所里认识的。”

 

“鲁亚辉,我和你爸没什么不同。”他说,“我像你这么小的时候也和你一样的性格。我不是非要为了那点钱去铤而走险,而是除了以这种方式活下去,我没有别的办法……”

 

 

 

我呆呆地蹲在小卖部门口的石墩上,满脑子都是程笑希狡黠又卑微的笑容。

 

警笛的声音由远及近,我心里一惊,下意识冲进里屋拽住程笑希的手臂往外走,低声道:“我听到了警车的声音。”

 

程笑希愣了一下,冷静地对牌桌上的几个人耳语几句。那群正忙着看牌出牌的人立刻把扑克牌和纸币统统收好。我冷眼看着面前的兵荒马乱和在屋内来回打转的程笑希,他的表情太过老练平静,让我没法儿开口,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外面突然有人拉长了声音叫我名字:“鲁——亚——辉——”

 

这下轮到我愣了:是乔西的声音。

 

“鲁亚辉!”乔西只有脑袋露在车窗外,整个身体都被警车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看到我从店里出来,她把胳膊也伸了出来,兴奋地挥舞着手里的笔记本:“哎,你忘记拿作业了,明天要交的。我特地让我爸爸载我过来还给你的。”

 

乔西看着我,我也在看着她。

 

她的眼睛好像永远都是亮晶晶的星星,光芒璀璨,永不熄灭,在这条混乱不堪的街上,她的笑容好像照亮这世间所有黑暗的星光。

 

我走过去接了笔记本,说了声谢谢,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点发愁——程笑希正坐在柜台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和乔西的互动。

 

警车里有一道目光紧紧地盯着我,让我莫名有种被洞穿一切的感觉。我回头往店里看了一眼,布帘不知何时被掀开了,那几个人都不见了。乔西这个时候对我挥挥手说了句再见,我胡乱应了一声,拿着笔记本慢慢往店里走。

 

“那是谁?”程笑希跟着我进了里屋,他又在抽烟了。

 

“我同学啊。”

 

我抢过程笑希手里的烟吸了一口,被那股辛辣刺鼻的气味呛得咳嗽不止。他把烟扔到地上踩熄,狠狠揉乱我的头发:“好的不学学坏的,你这坏小孩。”

 

我把布帘扯了下来,在空荡荡的里屋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使劲攫取他嘴唇上那点残留的烟味:“你吃醋吗?”

 

程笑希笑了笑,和我对视了很久,我从他眼里捕捉到一丝笑意,嘴角突然被吻了一下:“没有啊。”

 

我仰起头看着他,像虔诚的教徒仰望着高台的神像。

 

“我们在一起吧。”

 

程笑希幽深的瞳孔带着我看不透的情绪,我抬手遮住眼睛,仰起脸:“不说话就当你默认了。”

 

“亲我一下。”

 

他低下头继续吻我,我背靠着里屋掉漆的墙壁,让嘴唇在对方的辗转厮磨中融化。我余光瞥见外面明晃晃的阳光一点点爬进屋里,打在我们身上。

 

那个亲吻是我一生当中最忘我最投入的时刻,我们共同沉沦在这个美好朦胧的瞬间,阳光让我们的影子停留在同一个水平线上,渐渐重合在一起。

 

我闭上眼睛,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蹭来蹭去。

 

“程笑希,我好喜欢你啊。”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手轻抚我的后颈,像在安慰一只小小的猫咪。

 

 

 

第二天早上回学校的时候,正坐在课桌前吃早餐的乔西看着我的眼神有点怪怪的,我迎着她的目光,笑着调侃:“怎么?周末综合征犯了?”

 

“鲁亚辉。”

乔西游移不定的目光始终没有对上我探寻的双眼:“上次坐在你家小卖铺里的那个男人,他是谁啊?”

 

“那位……是我哥哥啊。上次你应该见过的。”我看到乔西脸上浮现出复杂的神色,疑惑道:“有什么事?”

 

“我总觉得你哥看上去怪怪的。”乔西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尖,小声说:“有点像我爸前几天说的,最近在盯的嫌疑人。”

 

我的心咯噔一跳:“啊?”

 

“听说是涉嫌聚众赌博,金额很大。”

 

 

 

 

 

06.

 

“你今晚不在这吃饭吗?”我从厨房里探出头看着正在穿外套的程笑希,不是我非要留他在这吃饭。而是我不想单独和我爸待一起。

 

他轻笑着揉揉我的头:“有点事,过了晚饭的点就回来。”

 

我跑出去抱紧他,张了张嘴,还是把乔西对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程笑希还是那样云淡风轻地抱了抱我:“没事的。”

 

我仰起头看他,眨眨眼睛。在我期待的目光中,他的吻轻轻地落在我的嘴角:“快去做饭吧,待会你爸要回来了。”

 

 

 

“他/妈/的,最近那群条子的狗鼻子都快闻到咱这来了,老李昨天不是被抓进去了吗?估计得把我们供出来。”

 

这顿晚饭才开了头就让我频频产生放下筷子摔门而去的冲动。我爸还在对着电话骂骂咧咧,我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行行行,今晚先消停,明天我去派出所那边打听打听。”

 

“你敢做就别怕被发现啊。”我不耐烦地摔了筷子,冷冷地看着他。

 

我爸恼羞成怒地把电话往地上摔,不知道多久没刮过的胡子一颤一颤的,脸上那层被烟熏出来的油渍在昏暗的灯泡下泛着光:“你他妈说什么呢?!”

 

“就说你什么了?我说你是赌鬼!没用的孬种!老婆都留不住的孬种!”

 

“你个二世祖!我让你再说!”我下意识想要躲避,他的巴掌如雨点般追了过来。

 

火辣辣的疼痛在脸颊上蔓延,积攒了十几年的怨怼终于在此时此刻爆发,我扬起拳头往他身上招呼:“你他妈再说一句试试!”

 

“反了你了!他妈的儿子还敢打老子了是吧?!看我不打死你!”他抄起电视机旁的花瓶甩了过来,我听见一声巨响,然后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肌肤上的阵阵剧痛渐渐渗入头骨,我呻吟着想要爬起来,眼前已是星星点点,剧烈的疼痛让我动弹不得。

 

我像只濒死的狗仰躺在地上,什么形象姿态都不值一提。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了,原来在这个家,勿论是温暖,我连最基本的尊严都不配有。

 

粘稠的血沿着我的额头淌过脸颊,我迷迷糊糊从唇齿间挤出个疼字,反反复复好多遍,连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都没办法。

 

我爸也好不了哪去,他摊坐在板凳上破口大骂,被碎瓷片划伤的脚没敢再挪动一步。我想堵住耳朵,却没有了抬手的力气。

 

“他妈的……贱人……留的都是什么野种……还敢打我……”

 

头顶还在摇晃的旧灯泡越来越模糊,我的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涣散。朦胧中,我仿佛听到了乔西尖锐的叫声:“亚辉!亚辉你醒醒!救护车!快、快去叫救护车……”

 

疼……疼……好疼。

 

有只手温柔的擦拭掉我脸上的血迹,我费力地想要睁开眼看清楚是谁,额头正在汩汩流血的伤口散发着阵阵剧痛,让我的眼皮几欲掀开又不得不颤抖着闭上。

 

“乔西……”

 

我一张嘴,突然就失去了意识。

 

 

 

“鲁亚辉!你没事吧?”

 

我费力地翕动嘴唇,头顶刺眼的白光告诉我这里是医院病房,刺鼻的消毒水味让我皱了皱眉,好半天才从剧痛中找回自己的理智和声音:“没事。对不起,乔西……让你担心了。”

 

乔西的眼泪如山洪倾泻而出,她哭得稀里哗啦的,说话比刚才的我还口齿不清:“你爸爸、你爸爸怎么能这样啊!”

 

她在病床边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弄得我尴尬不已,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你是他的同学吧?医院食堂好像关门了,你介意对面的餐厅帮我去买碗粥吗?”

 

程笑希的出现适时地替我解了围,乔西接过他手里的钞票,抹了把眼泪,点点头。

 

病房门被重重地关上,程笑希坐在床边安静地注视着我额头的伤,眼里流动着隐忍不发的歉疚和心痛。

 

“鲁亚辉。”他的指尖像一片羽毛轻轻地落在我额头受伤的地方,低低地叹息一声,他说:“对不起。”

 

我把脸埋进他的掌心,闭眼:“不怪你。”

 

 

 

 

 

07.

 

出院的第二天我就背着书包回学校了,尽管缠在额头上的那圈纱布让我看起来有些滑稽。乔西上课也不专心,频频转过头看我,不知道是太担心我还是觉得我这个样子太好笑了。

 

“你还好吗?”

午饭的时候乔西终于打开了话匣,我正在拆饭盒,听到这问句就笑了:“我住院那会儿你不天天来看我吗?这句话问多少遍了都。”

 

乔西低着头,执着筷子的手突然一阵轻颤。我诧异地看向她:“怎么了?”

 

“……你就没有想过告诉警察吗?”乔西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鲁亚辉,我没有任何一个朋友是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死掉的。那天医生把你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我好害怕……如果不是正好碰上我去找你,我一点都不怀疑你会被你爸打死在那里!”

 

我沉默地靠着椅背听她说完这段话,嘴唇蠕动了一下,始终没能把那个难以启齿的理由说出口。

 

怎么说?告诉警察我被自己的父亲家暴?然后让他们在调查中发现他和程笑希涉嫌赌博的事实?

 

我可以失去那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人,但我不能失去程笑希。骨血的联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心灵的无以为继却足以将我彻底击溃。

 

“乔西,抱歉,我不能……”

我努力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毕竟是我爸爸……”

 

对不起,乔西,我不能。

 

她不可置信地摇着头,往后面挪了好几道地,我用无奈的眼神看着她,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你别这样。我又不是什么铁石心肠的人。”

 

“……”

 

我看着越来越沉默的乔西,有时候会想,跟她成为朋友是不是一种错误。

 

程笑希说,我爸妈还没结婚之前,我妈还是个光彩照人的美女。结婚以后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说话都很少说了。

 

乔西是不是也和我妈妈一样呢?因为我这个不该出现的朋友而总是忧心忡忡,越发沉默呢?

 

我决定不继续去猜她的心思,沉默分太多种,我闯不进程笑希世界的时候也只能站在他的身旁保持着沉默。

 

“鲁亚辉。”

 

“嗯?”我诧异地抬起头,她微笑着递给我一本笔记本,笑容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坚定:“我会帮你的。”

 

我挑眉,迅速接过她手里的笔记本:“这几天住院都没听课,麻烦你了。”

 

乔西的眼睛好像突然就变暗了些,然后沉默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躺在泛着一阵烧焦味道的床上,侧身注视着对面窗户,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乔西灰暗绝望的笑容。

 

我有点不安。

 

轰隆轰隆的雷声震耳欲聋,我裹紧了身上的毛毯,在微凉的空气中隐隐感觉到了一丝燥热。

 

我闭上眼睛在床上滚了好几圈,就在我即将进入梦乡的时候,楼下一声嘹亮的踹门声划破了夜空的静谧。

 

紧跟着楼下警笛大作,混乱的尖叫和呵斥瞬间唤醒了昏昏欲睡的我,一阵难以言喻的惊恐袭上心头,我跳下床飞快往楼下跑。

 

“程笑希!程笑希!”

 

一楼只剩下混乱的店面和散落的纸牌,我看着那张和乔西极其相似的脸给程笑希戴上手铐,心凉了半截。

 

我抓住木梯吱呀作响的扶手,注视着程笑希缓缓前行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

 

门口的警车漆着的黑色已经掉落了些许,打开门的车后座像个可怖的黑洞,仿佛只要有人一掉进去就再也没法回来。

 

“程笑希!”我歇斯底里地朝他在的方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程笑希!!!”

 

程笑希猛地回头,两边的警察也吓了一跳,他趁机挣脱了控制,拔腿向我跑来。

 

“跑了!跑了!快抓住他!”

 

程笑希冲到我的面前,额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他深邃的双眼包含了太多东西,那些想说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

 

我本来想伸出手去抱他的,可是我刚碰到他的手就不自觉抖了一下:他腕上的手铐好冷好冷,像一柄锋利无比的尖刀——原来要切断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只是瞬间而已。

 

“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身后有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程笑希突然捂住了我的眼睛。

 

“乖,不要看。”

 

我忍住眼泪,乖乖闭上眼睛,直到眼睑上的温度被一点点剥离。眼泪终于从没完全阖上的缝隙一滴滴掉了下来。这个夜晚真的好黑暗,我连留住自己的温暖都不可以。

 

这场荒诞的闹剧终于在暴雨的干涉中落下帷幕,冰冷的雨帘席卷而来,我紧紧闭着眼睛,耳边的电闪雷鸣似乎都与我无关。

 

这一刻,我只知道我失去了程笑希。

 

“鲁亚辉……鲁亚辉……”

 

身后的水洼劈啪作响,有个熟悉无比的声音踩着急促的步伐跑了过来。

 

是乔西。

 

她眼眶微红,衣衫不整,一看就是刚睡下没多久就起床直接跑了过来。湿漉漉的披肩长发和湿透了的睡衣让她看起来狼狈至极。

 

乔西凝望着我,哽咽声在连连暴雨中淹没,我有些艰难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拢住她的肩头。

 

“怎么了乔西?你怎么会在这?”

 

在嘈杂的雨声中,我听见了将我世界彻底毁灭的声音。

 

“对不起……我告诉了爸爸……我把你爸爸的事情告诉了我爸爸……我不想、我不想让你再被那样的人……”

 

 

 

08.

 

乔西从她爸爸那打听到了程笑希的消息,他出狱的日子正好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我还记得那天放学以后乔西特地给我买了一个蛋糕,本来她想叫几个班上还算聊得来的同学给我庆生,但被我拒绝了。

 

我最想等的人只有一个。

 

我带着蛋糕去了程笑希的家里,让乔西在楼下等我。房间摆设如常,只是空气里好像多了一丝新鲜的烟味。

 

是错觉吗?我大口呼吸着,试图在空气里寻找他出现过的痕迹。

 

目光如探照灯般四处扫射,我发现桌子上有张纸条和开过封口的烟。

 

“没想到这居然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生日快乐。”

 

是程笑希的字迹。

 

我把纸条上的话念了出来,在原地呆呆地站了三秒,然后疯了一样冲了出去。

 

“程笑希!程笑希你在哪儿?!”

 

楼梯间的乔西已经听到了我的声音,她跟在我后面飞速奔跑着下了楼,快得好像在跟时间赛跑似的。我一个个冲进城中路每个认识程笑希的人的家里,嘴里机械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请问见到程笑希了吗?”

 

他们说没有。

 

乔西找准空挡扑过来拉住我的手臂,气喘吁吁:“亚辉……你别着急……先想想……他出狱以后会去找谁……”

 

被太阳烤过的墙壁还留有余温,我靠着这片温暖,心却渐渐滑入寒冷的深渊。我抬起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眼睛,试图用黑暗麻痹自己混乱的思绪。

 

“在哪儿……”

 

我喃喃自语了一会,终于放下手,眯着眼睛开始适应四周的光线:“我记起来了。”

 

 

 

 

“程笑希在哪儿?”自从程笑希入狱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家彩票站。前台的老板还是那个大叔,他正仔细研究着手里的彩票,挥挥手示意我走开。

 

我有点绝望,甚至开始愤怒。我记得程笑希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那个教会他在这个地方生存的人,那个让他逐渐沉沦的人,都是我眼前这个悠闲无比的中年男人。

 

血液一股脑涌进头顶,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吼叫:“我他/妈问你程笑希在哪?在哪?!”

 

那个大叔的表情还是贼兮兮的,讲起话来还是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模样:“小子,治安管理法能治成年人了。今年正好满十八了吧?”

 

我松开他的衣领,深呼吸了一阵,让自己冷静下来,低下头看着地板上的阴影:“抱歉,大叔,你知道程笑希在哪儿吗?”

 

“哦,一句道歉就完事了?小子,你刚才挺嚣张哟——”他拉长了尾音,似乎在为重新夺回这场对峙的主导权而耀武扬威。

 

夕阳的余晖从外面照了进来,我看着地上的阴影,有我的、乔西的、大叔的。但乔西突然后退了一步,只剩下我和大叔的影子留在原地,扭曲地纠缠在一起。

 

因为她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个曾经朝不良少年挥舞着拳头、曾经对家暴的父亲再三反抗的我,终于低下头从口袋里摸出程笑希留给我的香烟,用颤抖着手点燃一根,然后带着讨好的笑容送到老板嘴边。

 

“叔,对不起,那好歹是我哥嘛,我这个做弟弟也是担心他……”

 

大叔猛吸一口烟,满意地眯起眼睛,吞云吐雾了好一阵,才悠悠开口:“行,这次就算了。程笑希这小子的确来找过我。不过你确定,他想见你?”

 

我茫然的眼睛对上大叔戏谑的眼神,心彻底沉了下去:“什么意思?”

 

大叔左顾右盼,确实四周没有人以后才凑到我耳边悄声道:“他没跟你说吗?他都二进宫了,在这里混不下去准备去外地了,今天的火车。”

 

我的脑袋有如地雷爆炸,轰隆过后遍地苍白。直到呛人的烟味重新在店里弥漫,我才把自己的灵魂给找了回来。

 

乔西一直站在门口呆呆的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我朝她走过去,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你先回家吧。”

 

她猛地躲开我的手,依旧是不敢相信的眼神,她疯狂地摇着头,词语在舌尖翻滚了好几次也连不成完整的句子:“你、你怎么……为什么?”

 

最后乔西憋红了脸,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至于吗?”

 

至于吗?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作为回答。

 

我想,我应该要开始认真思考那个我从没思考过的问题了。

 

“……换个话题吧。”

 

“……我考上了外地的大学,能送送我吗?”

 

我说好。

 

 

 

 

火车站的鸣笛声见证了太多太多的离别,而我和乔西不过是这千万个主角的其中之二。

 

离发车还有一段时间,我与乔西对视良久,始终沉默无言。替她提了一会儿行李箱,我听见她轻声说:“对不起。”

 

我看见她的眼里蒙了层薄薄的水雾,摇摇头:“那和你无关。”没等乔西回答,我对她伸出手臂:“抱一下吧,就当是告别了。”

 

在行人匆匆、喧闹熙攘的站台,我和乔西像两年前的雨夜那样紧紧拥抱着彼此,我们都明白这个动作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

 

她的脊背不再纤细单薄,我的手臂也不再伤痕累累。我说,乔西,我们都长大了。

 

发车的时间快到了,我松开乔西,提起她的行李箱:“走吧。”

 

乔西犹豫地点点头。突然抓住我的手臂:“鲁亚辉,你答应我一件事。”

 

她抬起颤抖的手,眼眶蓄满了泪水,拇指和食指中间好像捏着什么似的放在我的嘴边,停顿了三四秒才收回去。

 

我看懂了,这是一个递烟的动作。

 

“别再做这个动作,也别再露出那个表情,无论是为了谁。”乔西的眼泪夺眶而出:“……那不是你。”

 

她抢过行李箱一路小跑着奔向火车,如释重负的背影像是在逃离压迫了她很久很久的束缚。在鸣笛声中,我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

 

如果每个人的初恋都是青春里那道无法逾越的关卡,那我想,程笑希大概就是我青春里的无法越过的关。

 

呼啸而去的列车似乎勾起了那些停留在站台上的人的不舍,陆陆续续有抽泣声传了过来,我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

 

如果不是因为某个人的身上承载着太多回忆,列车根本带不走我们的青春。

 

回家路上的风景依旧如昔,只是我身边既没有了程笑希,也没有了乔西。

 

到家后,我爬上阁楼,坐在掉漆的木书桌上摊开一张信纸,决定把那些或爱或恨的回忆都丢进时光里。

 

墨水在纸上晕染开,我想把这封信寄出去,让它像我的心一样,漂洋过海,去到离他更近一点的地方。

 

但我最后还是没有那么做。​

 

我想了想,决定把这张被我用心填满的信纸折成纸飞机,带到河堤边上。一扬手,飞机向下俯冲,在沿着河面做了短短几秒的低空飞行后坠入水中。

 

然后,和我的爱情一起慢慢地融化、消失。

 

胸口像是卸下一块大石,蓦地一松,却又瞬间蒙上某种淡淡的、闷闷的感觉。

 

“程笑希!你看到了吗?我已经把它丢掉了!”我迎着傍晚时分不算猛烈也不算轻柔的风,对着无人的远方大声呐喊。

 

河堤边空荡荡的,耳边却突然​响起那人清亮的声音:“放个纸飞机有什么好许愿的。”

 

我仰起头,平静地注视着太阳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继续听那人慢吞吞说道:“……傻瓜,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不远处一棵树上发出两声微弱的蝉鸣,燥热的空气让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沉重。

 

春天好像还没开始,就已经过去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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